菜市場可以買到四種薑:春天種下,六月到九月挖起,帶淡紅色鱗片的是嫩薑;留到深秋地上部枯萎之後才收,薑體淡褐色的是粉薑;冬春之間,把土底留種的薑挖出來,纖維粗化、表皮皺收、辣味強勁的是老薑;以老薑做種,隔年挖嫩薑時一併掘起,只有小小一粒單體的是薑母。這是歐巴桑逛菜市場的小小心得。
有名的醫家就不是這麼看待薑的了。清代名醫陳修園(1753-1823)於1796年成書《傷寒論淺注》,在談到甘草乾薑湯時:此時投苦寒之劑不受,惟以乾薑炮黑,變辛為苦,同氣以招之,倍用甘草以緩之,二味合用,作甘草乾薑湯與之,以從治之法復其陽。…引外越之陽以返內。
薑之藥用在《神農本草經》時代,只有乾薑、生薑之別,後世衍生了炮薑的用法。陳修園獨樹一格在此處提出以炮薑代乾薑的作法。病人陽盛於內,以辛熱之藥誤治則亢龍有悔,陽欲外脫而亡,從治之法確有其妙之處。然修園在1803年成書的《神農本草經讀》,又對薑的運用提出另個觀點:乾薑止血,以陽虛陰必走,得暖則血自歸經也。…《金匱》治肺痿用甘草乾薑湯自注炮用,以肺虛不能驟受過辛之味,炮之使辛味稍減,亦一時之權宜;非若後世炮黑、炮灰,全失薑之本性也。葉天士亦謂炮黑入腎,何其陋歟?
後世醫家止血多主張用炮薑,陳修園在《傷寒論淺注》曾特提及以炮薑代乾薑的作法,後來寫《神農本草經讀》提到止血功能時非但不提,還認為《金匱》的自注炮用,只是一時權宜之計,甚至全失薑之本性。我們對陳修園的生平稍做了解,他是一邊當官一邊治病的,在為官十多年的生涯裏,1802年時奉命勘災恆山,當時的華北暴雨成災,修園一邊組織救災,一邊為百姓治病,活人甚眾。經過數年的歷練後,個性有明顯的轉折不同,友人鮮明地記錄他看診風格的丕變:修園往,脫冠几上,探手舉脈,目霍霍上聳,良久乾笑曰:候本不奇,治之者擾之耳。主人曰:某名醫。曰:誤矣。曰:法本朱張王李。曰:更誤矣。天下豈有朱張王李而能愈疾者乎?口吃吃然駡,手仡仡然書,方具,則又自批自贊自解,自起調刀圭火劑,促服之。…出山後,斂抑才華。每診一病,必半日許,才出一方,有難之者,其言訥訥然如不能出。
所以修園晚年(1820年)寫的《金匱要略淺注》:肺(不用而)痿。(其飲食游溢之精氣。不能散布諸經。而但上溢于口。則時)吐涎沫。(且邪氣之來順)而不咳者。(痿則冥頑而不靈也。)其人(以涎沫多。而)不(覺其)渴。(未溺時。)必(自)遺尿。(溺時)小便(短而頻)數。所以然者。以上(焦氣)虛不能製(約)下(焦之陰水)故也。此為肺中冷。(蓋肺痿皆由於熱。何以忽言其冷。然冷與寒迥別。謂得氣則熱。不得氣則冷。即時俗冷淡冷落之說也。肺為氣主。氣虛不能自持于上。則頭)必眩。(氣虛不能統攝于中。則口)多涎唾。(宜)甘草干姜湯以溫之。(經云。肺喜溫而惡寒。又云。肺喜潤而惡燥。可知溫則潤。寒則燥之理也。且此方辛甘合而化陽。大補肺氣。氣之所至。津亦至焉。若草木之得雨露。而痿者挺矣。)若服(此)湯(而反)渴者。屬消渴。(又當按法而治之。不在此例也。)此申言肺痿証多由肺冷。而出其正治之方也。諸家于冷字錯認為寒。故注解皆誤。這段文字解說詳盡、娓娓道來,似乎惟恐讀者有所不明;語氣溫和、說明正誤,而非早些年先罵再說的姿態;對於炙草炮薑湯的使用,也並未抨擊。
由這幾段敍述,我們可以發現,如果真心欣賞喜歡一位醫家,怎麼可以單憑一段文字或甚至一本書的記載,就認定他對這個藥物的理解運用,是抱持如何的態度。應該把一系列的書都讀過、前後思索,才能明白名醫的轉折與成長,學習到最終圓通的運用。再者,通常晚年的作品,是較成熟圓融之作,值得多讀幾遍。
(原載於2012/07/21)